魔教二三事(11)

11

 

王元芳的房间视野很好,高山流水诗情画意,又有美人相伴。狄仁杰进来,就不想出去了。

 

狄仁杰看着王元芳:“落花听风啸……”

 

王元芳没理他。

 

狄仁杰自顾自地坐到他旁边:“这诗写了好久,一直没有下一句,要不你来续?”

 

王元芳泡了茶:“重要的事呢?”

 

“我说的就是重要的事,”狄仁杰指向王元芳,又指向自己,“人生大事。”

 

“狄大人的人生大事不去找父母媒妁谈,怎么找我谈?”

 

“不找你谈的,就算不上人生大事了。我这两年得了皇上不少赏,能置一栋大宅子,还能给你请好些佣人。”

 

“狄大人置宅子与我何干,我手脚麻利,也不用佣人。”

 

“好好好,你不要佣人,那就我来伺候你,我都想好了……”

 

王元芳打断他:“我没兴趣听。”

 

“你有。让我进门,连茶都泡了,就是打算跟我详谈。”狄仁杰得意地笑,“就是一万年不见,我也懂你。”

 

王元芳叹气:“有什么要问的,快问,问完就作罢,那些宅子佣人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要再提了。”

 

外头事情太多,狄仁杰这么纠缠只会碍事,王元芳也想趁早说清楚了,好专心对付外敌。

 

狄仁杰总算没再嬉皮笑脸的:“那你认不认得我?”

 

“认得。”

 

“何处认得?”

 

“长安,德云堂。”

 

一字不差。

 

王元芳果然记得他。

 

“你既然认得我,为何不理我?为什么还要取个奇奇怪怪的名字?”

 

王元芳不答话,狄仁杰起身查看窗外:“你说吧,隔墙无耳。”

 

“他们不会偷听我说话,他们很信任我,我也很信任他们,他们就是我的家人。我改名换姓,并不是被强迫的,留在这里,也是纯属自愿。”

 

“那你……”

 

王元芳从枕头下掏出一本札记,丢给狄仁杰。

 

“看完,你就明白了。”

 

王元芳的眼中平静如水:“狄仁杰,我记得你。只是,对你,没有了感觉。”

 

那本札记厚厚的,狄仁杰认得,是王元芳的字。札记无名,翻开第一页,抬头写着五个字。

 

【长安德云堂】。

 

这本子上,叙述的是王元芳与狄仁杰相遇以来,所有的种种。

 

狄仁杰先是看得开心,元芳写得很详细,有的部分赘述了好几次,何时,在哪相见,发生了什么。

 

后来,狄仁杰看得疑惑,他发现书里写的有些错处,被元芳划了又改,改了又划,来回数次。

 

再后来,狄仁杰看得担忧,他发现这字里行间,苍白无力,毫无感情,就连记叙元芳过得最痛苦的那段经历,字迹也很端正。

 

纸张很旧,应该是保存了好几年,但色泽统一,可见此记乃是一蹴而就。墨迹有几处由深变浅,应该写得很急,书页有几处破了,大概总是被主人拿来翻看。

 

一切都是那么的不自然。

 

怎么会有人这么详细地去写下自己经历过的事,怎么又会写得毫无感情,怎么会在细节处多处修改,怎么会有人不停地翻看。

 

狄仁杰忽然想到了什么。

 

他看向王元芳,后者为他递来一杯茶。

 

“也许你很难接受。不过正是如此。”

 

六年前,王元芳逃出生天,浑浑噩噩流落市井之间。他深知自己身为罪臣之子,不该与任何人接触,于是在远郊乡镇躲了起来。山里山村没有好大夫,也没有好药材,王元芳伤势太重,又只能自己为自己疗伤,折腾数次,一直不能复原,反而大病了一场。

 

王元芳生病的时候,狄仁杰正在用他的双手挖着废墟里的泥土,鲜血满地,却找不到他要找的人。

 

这一场病,让王元芳几度濒死。

 

失血过多,伤病旧患,让他陷入了不知时日的昏迷。

 

上天不愿绝他,终究还是让他醒了过来,王元芳睁开双眼的时候,看见的是漆黑肮脏的屋顶,感受到的,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疼痛。

 

他挣扎着站了起来,在迷茫中找到了溪流,还在河里捕了一只鱼,喂饱了肚子。

 

等他做完这一切,王元芳躺在河边,头顶上是璀璨的星空。

 

星河耀眼,无休无止,在触手不可及的地方,从未停止过转动。

 

那个时候,狄仁杰正在书房里点灯写请愿书,一封,是请求调往长安附近的小城,一封,是请求皇上大赦天下,放过王元芳。

 

王元芳看着星星,忽然想起来,自己应该有名字。

 

而这个名字,他却忘了。

 

之后的半年,王元芳没有离开那个乡村。他在破屋里生活,每天上山摘草药为自己疗伤。他想不起自己是谁,却没有放弃,他发现自己博文广记,知识渊博,还会武功。他研究身上的衣服,做工精致,推断自己应是大户人家。又觉得自己身负重伤,必定是卷入了什么灾祸。自己出身不凡,现在又如此落魄,又清醒在这样偏远的地方,种种迹象,让他相信,自己一定是遭遇了灭顶之灾,应该远离人群,以求平安。

 

王元芳动身离开那个山村的时候,狄仁杰正在某个相反的地方做着法曹,对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发呆。

 

后来,狄仁杰走过很多山川,王元芳趟过很多河流,他们越走越远,越走越远。

 

这段时间,王元芳没有放弃找寻自己的回忆。

 

只是这一次,努力并没能拯救他。他的脑海中有一道大门,紧紧关闭,不愿透漏一丝秘密。

 

直到三年多前,他在茶坊偶遇一人。他在喝茶,而那人带着几个长相不凡的男人就坐在他的对面。那人走了过来,劈头盖脸地就问他:“长得这么美,很符合我教教义,要不要到御天山来?”

 

那人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

而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。

 

他很慌乱,很头痛,在一堆混乱不堪的谜团当中,他想起了一个字。

 

那个字大概对他很重要。

 

他记得它的发音,依稀自己说过很多次,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起来,自己在说这个字的时候总是很高兴,可他又记不起,那个字到底怎么写。他只是自然地说了出来。

 

“笛?笛子的笛吗?”那人问他。

 

于是他点头:“对,笛子的笛,”又顿了顿,“单名一个一字。”

 

王元芳几乎是稀里糊涂地,就上了山。

 

他很快融入了这些人的生活,虽然他们肆意妄为,却是性情中人。王元芳说不上是喜欢,也说不上不喜欢,只是觉得很自然,很舒服。

 

那时他无意中与贺小梅提起自己曾经受过撞击,贺小梅提出要为他焚香进补,他盛情难却,只好接受。

 

也许是小梅的帮助,也许是他记起的那个字帮他打开了记忆的大门。有一夜,王元芳做了很长的一个梦。

 

梦里真真切切,记录的全是他的过往。

 

他自梦中惊醒,随手拿过一本本子,写下了第一句话。

 

【长安德云堂】

然后是,

【狄仁杰】

 

“我害怕自己又会失去记忆,当即点灯,写下了梦中的一切,中间有不确定的地方,努力回想,修改了数次,自始至终不敢停笔。当我写完,回看自己所书的一切,感觉到书中的那个人,有过年少轻狂,有过爱恨情仇,有过痛心疾首,有过肝肠寸断。”

 

王元芳缓缓道:“我一直很珍惜我找回的记忆,不断翻看,后来又做过几次梦,陆续进行了补全。这些梦从长安德云堂开始,到你我分别为止最是详尽,其他的部分大多简略而过。我完成之后,对书中人对你的情感有了了解,也终于明白,当初我为何会想起一个狄字。”

 

“但是……”

 

狄仁杰合上了札记:“但是,那都是书中人的感情,不是你的感情。”

 

他终于明白了一切不和谐的根源。

 

王元芳回忆起了所有的故事,可那些情景对他来说,却没有意义。他就像看了一场戏,不管戏里的人有多少的感情,对看戏的人而言,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。

 

王元芳看了无数次这本札记,却记不起当中一点点感情的成分,他几乎要翻烂了自己手写的这本书,却什么都没有得到。

 

狄仁杰于他,只是一个角色,一个认识,有关,却又无关的人。

 

谁会对一个无关的人有情。

 

“所以,我是王元芳,又不是王元芳。”

 

王元芳认真地说着,他虽然不能理解书中的情感,却知道自己眼前的人能够理解自己,他们心意相通,这是书里所说的事实,即使他不再是他,也不能改变。

 

狄仁杰低着头,王元芳不再说话。

 

窗外风儿喧嚣得很。

 

“落花听风啸……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下一句,果然还是得你来写。”

 

王元芳皱眉:“……难道你还不明白?”

 

“明白啊。”狄仁杰抬头,拿起烛台,把手中的札记点燃了。

 

王元芳一惊,从座位上窜起:“狄仁杰!”

 

狄仁杰拿着那烧着的书,笑得温柔。

 

“以前的事,你都知道了,还要这本东西干嘛,再看,你也找不回以前的感觉了吧。要找感觉,看书是不行的,得看人。我就在你面前,你得多看看我,早也看,晚也看,看着看着就有感情啦。”

 

“你够了!”

 

“芳儿,”狄仁杰拉过王元芳的手,放在自己的胸前,“摸摸看,能感觉到什么?”

 

狄仁杰的目光真诚,王元芳的手心发热。

 

“有……体温,还有跳动的心脏。”

 

“那就对了,我是狄仁杰,不是书里的角色,是活生生的人。你是王元芳,不是没感情的记录者,是会动会笑会哭的美男子。”

 

狄仁杰看着王元芳,一如他们初见时的画面。

 

“你可以,再爱我一次。”

 










========


“狄仁杰……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烧到手了……”

 

 


评论(16)

热度(85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