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灭之地

1

“You must be chou，I am dicky，welcome。”

周乐眼前的男人个子矮矮的，却穿了件很大的医生袍子，大概因为不合身，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根绳子系在腰上。他头上戴着医生帽，可头发却没有全收进去，鬓角的发乱糟糟的，被汗水打湿了，全贴在脸上。张医生摘下了口罩，周乐方能看见他的脸。

周乐出发之前，也曾经看过些资料，但资料老旧，大多是张医生还在美国当医生时的照片，在那些照片里，张医生的脸圆乎乎的，皮肤很白，笑的很是儒雅。他曾是备受瞩目的外科医生，在美国前途无量，可他又回了国，那会医疗杂志上也有报道过，把他算作报效祖国的留学人才之一。可张医生在国内也没呆几年，就跑到尼特亚里斯来了。

到了尼特亚里斯，报道便少了，前几年这片地区战乱不断，即使是专业的战地记者来了，也有别的要报道，根本不可能特意来寻一个医生。

因此，直到看见真人，周乐才发觉，她要采访的人变了不少。

圆圆的脸蛋消瘦了下去，皮肤也变黑了，唇边、下巴上都长着须根，右边脸颊上有一条明显的伤疤，倒是那双眼睛没变，还是那么亮。这人与周乐印象中完全不一样，少了一分白衣的俊朗，可又不知道从哪多出来一分气质，可与周乐想象的战地医生又不相似，只觉得说不出哪里与旁人不同。

张医生戴着手套，似乎没有与周乐握手的意思，只是笑着打了招呼，周乐还没答话，杜医生已经走上前去，扯了一下张医生的衣袖：“Dicky，她是中国人。”

张医生这才反应过来，复又笑了一笑：“你好，周小姐。”

周乐心里有些感叹，要不是这地方哀鸿遍野，这男人身上又到处溅着血，那这个笑容真是让她心动。

她礼貌地点头：“张医生，我是南方时空的记者，主编让我来采访您，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空？”

“不用这么客气，你跟他们一样，叫我dicky吧。”张医生扭头看了一眼四周，“边走边说。”

如果可以选，周乐实在不想细看这些伤兵的惨状，可她不仅要看，还得拍下来。

“我听郭主编说了，原定来采访我的那位记者被流弹所伤，他还好吗？”

张医生一边给伤员检查腐烂的伤口，一边淡淡地问道。周乐也带上了口罩，却觉得胃里翻江倒海。

“没有大碍，只是前辈觉得失去了跟你见面的机会，感到很可惜。 哦，他还托我向你问好。”

张医生点了点头，周乐以为他要说什么，对方却按住了一个断手大兵的胸腔，对那人问话。周乐惊讶于张医生竟然不是在说英文，而是当地的土话，她知道张医生在这里呆的时间不短，却没想到他竟然连土话都学会了。

跟大兵交流完，张医生才又跟周乐说话：“没事就好。”

周乐差点忘了自己刚刚在跟张医生说什么，只茫然地跟着点了点头。

“今天我恐怕要忙到很晚，你第一天来，可以先去休息。”张医生手上一直没停，忙忙碌碌的，间歇地跟周乐说话，“明天一早，会有部队来接伤员离开，还会送来大批的药物，你可以到时候再来拍照和采访。”

被自己将要跟踪报道的人如此体贴关心，周乐反倒觉得有些尴尬，她试图说笑来缓解一下心里莫名的悸动：“哈，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环境，恐怕今晚是睡不着了，不知道dicky你都是怎么适应的？”

没想到对方不假思索地答道：“我在这里只会担心没有睡觉的时间，不会担心睡不着。”

张医生说的轻巧，周乐却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，她看着那个忙碌的男人，越发感到自身强烈的格格不入。

“张医生，”周乐不知不觉间改变了称呼，“你为什么会选择到这里来？在国内，或是美国，当个大医生不好吗？”

她期待着对方说出一些高深莫测的话，比如世界和平，比如人人平等，比如救死扶伤，比如追求人生意义，比如视金钱名利如粪土——就像很多伟大的人一样，总能说出些让人震撼的对白。

而这个个子小小的医生，却偏头看向她。

“为什么？我没有想过，只是想做就做了。”

那人的手套上，全是鲜红的血，可那流血的人，却正是在靠他拯救生命。

【这就是医者。】

周乐忽然，就决定了稿子的开头。

***

这一夜，周乐原以为自己会无法入眠，却没想到自己的心理障碍完全抵不过舟驹劳顿带来的身体疲劳。她睡得很快，很熟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。

只是她醒的也很早，天还没亮，周乐就摸到了病房，果不其然，几个医生都在里头忙忙碌碌的。

她一眼就看到了张医生，那人的黑眼圈更浓了些，挂在那双大眼睛下，倒显得糟蹋了这双眼。

她想过去打声招呼，却被杜医生拦了下来，那人换了身干净点的衣服，黑眼圈却一样的重。

“怎么这么早？”杜医生把周乐带出了病房，“睡得不好？”

周乐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不知到底算好还是不好：“我想找张医生。”

“昨天有几个人突发败血症，dicky一直没歇，好不容易停下来，我正准备让他去睡一会。”杜医生摘了口罩，身上没了血气森森的印记，倒显得帅气了几分，“这样吧，你可以跟我去等部队，送药的该来了。”

他不容分说地转身进了帐篷，大概是去跟张医生交代什么，周乐不由得有些失望。

可等了一会，从里面出来的却是张医生。

周乐看到他，心情又好了起来：“张医生，早。”

“早。”小个子的男人摘了手套帽子，深呼吸了一口气，周乐看到他的额头上全都是汗。

杜医生跟了出来，口气有些责备：“你又不听劝，只是接药，我去就好了，你去睡会不行吗？”

“不行。”张医生摇摇头，“我们的药早就不够了，那些人一拖再拖，要不是一直拿不出药来，这些人怎么会突发败血症。我怕他们送来了次药、假药，你又看不出来，耽误了伤员的治疗。”

他皱着眉头，似乎有些不高兴，杜医生知道情况有多严峻，也没再反驳，只是周乐一头雾水：“拖？为什么拖？”

“我们这边不是正规的医疗部队，虽然一直帮他们救人，却只能算是中立组织，除了伤兵，也会救治普通的百姓，再加上战乱，药物都很紧缺，有好东西都先送到正规的医疗部队去了。”杜医生气愤地解释，“这次如果不是他们要来接伤兵，也不一定还要拖多久才给我们援助。”

“不是还有MSF之类的帮助吗？”

“边走边说。”张医生眉头紧锁，“尼特亚里斯反叛军主力部队已经宣布投降，现在不是在战争，只是在平乱，世界上还有很多需要救助的地方，能分给我们的资源并不多。周小姐，如果有机会，我希望你在报道里提出主张，希望有心人士和相关组织，能够关心这种战后持续的救援，而不只着眼于战中。”

周乐忙点头答应。

三人在入口处等着，周乐趁机问话，总算是有些收获。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，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，路上却没有动静，越等越是着急，张医生一直往外走，走得很慢，很轻。

看张医生的眉头又皱的更紧了，周乐在旁边问：“怎么还没来？”

没人回答她。

又过了一个小时，还是没有动静，张医生猛地扭头就走。

周乐没反应过来，看杜医生也往回走，这才跟上去：“怎么回事？”

“又耍我们了！”杜医生咬牙切齿。

周乐逐渐明白了这里的情势，心里也有了底，知道不该再问，只好默声跟上去。

三人没走几步，却听见路旁的草丛一阵异动。这里的草长得又细又高，看不清里面。周乐吓了一跳，本能地拉住了张医生。

两个男人也听见了响声，不由得紧张起来，他们离医疗区有些距离，身边没有跟着士兵，也没有带任何强力的武器，如果是反叛军的游击部队，甚至哪怕是一个逃兵，他们就完了！

周乐屏住了呼吸，只听见张医生对她低声说道：“如果有危险，你马上往回跑，不要回头，我会想办法救你的。”

周乐不知道张医生有什么办法，却觉得自己稍微冷静了一点，她看见张医生手里握着把手术刀，刀身很细，不在背后完全看不见，也不知道张医生先前把这刀藏在了哪里。

声音越来越近，周乐绷紧了神经，只觉得张医生推了自己一下，她下意识的就跑了起来。

只是她还没跑两步，就听见“咚”的一声响，像是有人摔倒在地上，她顿时停了下来。

尽管dicky让她跑，叫她不要回头，她却不能不停下来，不能不回头看。

她僵硬地转过身，却看见地上躺了个血人。